清明假期的最后一天,当我和女作家文丽站在临沣寨“溥滨”门前,早晨斑驳的阳光洒在护城河的波光上,将赭红色寨墙揉碎成流动的一河朱砂。这座以紫云山红色花岗岩砌筑的椭圆古寨,像是一卷以水为脉、以盐为魂的历史书卷,一页页翻开中原大地的文明密码,也翻开了朱氏百年前的一段秘史。
认真地追究起来,临沣寨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南北朝时期,郦道元在《水经注·河水》中记载:柏水经城(宝丰)北复南,沣溪自香山东北流入郏境,至水田村。此处的“水田村”即为今天的临沣寨。临沣寨的启始是几户张姓人家,日出而作,男耕女织。到明朝万历年间,山西洪桐县一支朱姓人家移民至此,那是朱家最早的记载。直至清道光年间,朱怀宗及其子朱紫贵、朱振南、朱紫峰三兄弟靠盐业发迹,达到家族鼎盛,据说三兄弟分家时都是用抬筐来分元宝。
临沣寨顾名思义就是临着沣溪的寨子。发源于香山的利溥、沣溪两水形成天然的护寨河,以双环水系分别从寨东寨西缠绕古寨,直通北汝河。这泓绿水不仅承载着防御功能,更暗藏通向外面世界的漕运密码——它连接了长江、淮河,经淮安汇入京杭大运河,化作了一条金色的丝绦,浩荡的水网。当年,朱氏的盐船就沿着这条水系,浩浩荡荡,将扬州精盐溯流千里运抵中原,返程时船舱里装满中原的麦、粟,南下北上,一来一往,这条“水上丝绸之路”让临沣寨成为大清国经济的一条毛细血管。想必朱氏先祖自晋南迁徙至此的那一刻,便早已预见这片水网交织的土地上,将托起一座贯通长江淮河的商贸要塞。
最令人惊叹的是寨内暗渠体系,红石砌就的明沟暗牖织成水网,让这座旱塬上的堡垒始终保持着湿润的呼吸,成为名符其实的水陆交织的文明脐带。立于东南门溥滨石桥上,可见水草摇曳间倒映着往昔的盐船帆影。护城河既是军事屏障,亦是商业命脉。水文不仅是地理脉络,更是文化基因——寨外四通八达的水系,寨内密布的暗渠体系,将中华五千年的哲学精髓融入了生存智慧。中原大地,洪涝肆虐,寨外洪水汹涌澎湃,临沣寨却安然无恙,从未被洪水损害,村里百姓骄傲地说:就得益于这条护寨河。
临沣寨是一首红石砌就的防御史诗。赭红色砂岩垒砌的寨墙绵延千米,如赤龙盘踞,铜墙铁壁,又如大地渗出的血脉,赭色石壁以“外石内土”之法构筑,每块长达六十厘米的红砂岩皆取自紫云山,寨门处的红石阶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如玉,每级台阶都像一册摊开的线装书。
走在寨墙上,脚踏满目疮痍的石条,仿佛一脚踏进了二百年前的那截历史。那时的临沣寨是三兄弟的天下。他们行侠仗义、乐善好施,村里们说起他们的故事如数家珍。
墙外是返青的麦田,盛开的油菜,桃树杏树散布在绿色葱茏里,有红有白,开得正茂,墙内清代重修的朱氏祠堂里,雀替上的牡丹纹样依然鲜艳如初。
东、西、南三个寨门,传说修于咸丰年间,本义是为了抵御匪患,护佑自家安全,朱氏三兄弟出资重修寨墙,用800个垛口与五座哨楼构成精密的防御网,箭孔高低错落如星斗排布,暗合《武经总要》中“守城之法,以目代耳”的战术。那时,这些垛口曾架起榆木喷,红石在硝烟中殷红如血。而今弹痕已化作青苔的温床,唯有寨门石匾“临沣”“溥滨”四字,仍以魏碑的骨力诉说着守护的庄严。
古寨用岩石的斑驳记录着中原大地六百年的心跳。这些岩石,在能工巧匠手中化作了七层错缝的寨墙,墙芯夯土里深埋着麦粒与碎陶,那是先民对永恒最朴素的诠释。抚摸墙体粗粝的肌理,指尖仿佛触到了同治元年铁匠錾刻寨门铜钉的铿锵,那些“岁在壬戌”的铭文,正是冷兵器时代平民百姓们最后的战栗。村里不仅现存有清代建筑100余栋400余间,还有明代的房屋。一位古建专家在考查过临沣寨后,感慨万千,他说:“北京城里现存的9999座古代建筑中只有一间半是明代民居,想不到临沣寨居然有3间。临沣寨填补了中国古建筑在村寨方面的空白。”
我想,当朱氏先祖自晋南迁徙至此,在汝水之滨开凿出第一块红石时,定然看见了某种命运的昭示。
临沣寨朱家的四合院里蕴藏着朱家三兄弟辉煌的盐商春秋。
女作家文丽坐在高大的朱家门前限入沉思。门楼上,文革遗迹清晰可认,红石民居的屋脊划出优美的天际线,稍一凝神,便能听见当年斧凿与木纹的私语。想必朱紫贵、朱振南、朱紫峰三兄弟并未想到,他们一手打造的这座古寨,历经百年风雨,依然没有冷却成冰冷的遗迹,却成为中原文明基因的显性表达。
朱紫峰宅院的五进四合院徐徐展开了一幅中原民居的壮阔长卷。飞檐的牡丹木雕仍带着道光年间的金粉,而“里生外熟”的墙体构造——外层青砖雕花、内里夯土筑就——恰似盐商世家的生存哲学:以风雅示人,以坚韧立世。正厅梁柱间的盐渍依稀可辨,当年成筐银元宝在此过秤的声响,早已化作五脊六兽守望的沉默。
偌大的朱宅,层层叠叠,飞檐翘角,精致的窗棂,巧妙的布局,村里老者指着青砖灰瓦的屋子边走边介绍:哪里是待客的厅堂,哪里是管家办公的场所,哪里是轿夫歇脚的地方,墙上的洞穴,每一个都有来历,都有名目,拴马桩,猫眼,像一座森严壁垒的防御工事。言语间的傲娇,一时让人愣怔,肃然。直到如今,周边的村民仍在传说着,村里某某地方埋藏着大量的金银财宝,当初,朱紫峰掌握着整个河南省的官盐贩运,依靠盐业贸易赚下了巨额财富,不说富可敌国,富得流油那是一定的。
最具深意的是宅院暗藏的商道玄机:地窖密道直通寨外的码头,厢房夹墙可藏万斤盐引,就连天井排水槽都设计成验银槽的弧度。这些建筑细节与《盐铁论》记载的盐商智慧遥相呼应,将商业基因浇筑在每一块青砖的缝隙里。站在二进院的磨盘前,忽觉历史如同磨槽中流淌的小麦,被时光碾成细密的面粉,供养着整个中原的胃囊。
临沣寨宛如泊在时光长河里的一艘红船,护城河倒映着现代路灯与古代垛口的双重光影。当无人机掠过千亩良田,拖拉机在远方轰鸣,数字时代的电波与明清盐商的驼铃在红石墙上交织成奇妙的音符,铮铮作响。古寨却沉默如钟,它终究不是封存的标本,而是活着的水陆文明枢纽,蕴藏的,是中原文明“藏风聚气”的生存智慧。
坐标:河南省平顶山市郏县堂街镇
别称:中原第一红石古寨、古村寨博物馆、汝河南岸第一府
编辑:李静
